【壹嘉书摘】从“大春”到“洋插队”(序史钟麒先生《革命时期的芭蕾》)
本文是王晓渔先生为壹嘉新书,样板戏《白毛女》男主角大春的扮演者之一史钟麒的回忆录《革命时期的芭蕾》撰写的序言。
样板戏的出现在20世纪60年代的中国大陆是一个重要事件,不只是文化事件,也是政治事件。八部戏(京剧、芭蕾舞剧、交响音乐)掀动着一个有着七八亿人口的国度,这或许是戏剧史上的“奇迹”,关于这个“奇迹”有着太多至今未解的秘密。
半个世纪过去了,样板戏先是作为WG的关键部分被批评,随后逐渐淡出公众的视野,近年再有复苏迹象。但关于样板戏,著作依然有限,这或许与样板戏和密箱政治过于紧密有关,只要密箱没有打开,对样板戏的讨论就会有摸象的盲目。
对样板戏的讨论(批评或赞美),常建立在八部样板戏被视为既定事实的基础上。八部京剧、芭蕾舞剧、交响音乐,如何从众多的京剧、芭蕾舞剧、交响音乐中被遴选、被改造为样板戏,过程中存在哪些分歧,这些问题常被略过。史锺麒先生的回忆录《革命时期的芭蕾》,部分地弥补了这个缺憾。作者是芭蕾舞剧《白毛女》中“大春”的扮演者之一,他(与孪生兄弟史锺麟先生)就读的上海舞蹈学校是《白毛女》的创作基地,经历了这部样板戏的整个生产过程。
《白毛女》根正苗红,在20世纪40年代作为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的示范由鲁迅艺术学院集体创作而成,首演系为中共七大献礼演出。按照常理推测,《白毛女》入选样板戏,应为水到渠成。这部回忆录告诉读者,芭蕾舞剧《白毛女》并非最初就被赋予一个绝对不可动摇的位置。围绕这部舞剧,有“香花派”和“毒草派”之分,甚至有是否演出的博弈。
上海舞蹈学校围绕《白毛女》出现“香花派”和“毒草派”的对立:“香花派”的观点读者较为熟悉,认为这部戏表现了“旧社会把人变成鬼,新社会把鬼变成人”的中心思想;“毒草派”则对这部戏有着严厉批判,理由是第七场和第八场各出现了一次太阳,影射中央有两个对立的司令部。在“毒草派”的攻击下,副校长被勒令停职检查,编导之一被踢出剧组,芭蕾舞基本功里的一些手位被称为“封资修”,甚至有人在南京路贴出巨幅标语:“《白毛女》是反毛**思想,反革命修正主义的大毒草!”剧中黄世仁家的道具和布景,因为涉嫌“封建”也有被“破四旧”的危险,每次演出间隙都要严密遮盖起来。《白毛女》剧组称为“舞剧团”,不称“芭蕾舞团”,与芭蕾涉嫌资产阶级腐朽文化有关。冲突不仅表现在群众之中,江Q和周EnLai也一度从支持转而持保留意见,直至1967年4月毛**看完演出后才结束两派之争。此后江Q还曾表示喜儿不应该一个人上山,要让更多的人上山;喜儿的补丁应该打在右肩和左下摆上,杨白劳的布丁应该打在左右两肩上,这与各自的日常劳动方式有关。作者没有因人废言(或立言),从专业的角度批评了修改上山人数有些随意,同时表示关于补丁位置的意见是准确的。
从这些细节可以看出,样板戏在生产过程中有着种种可能,在历史的必然性中有着众多的偶然性。
作者写出了芭蕾舞剧《白毛女》的生产过程,也写出了其传播过程,不仅涉及国内的巡回演出,也涉及出访各国的经历,尤其对剧组访日的描述有许多精彩细节。剧团出行之前,组织统一订做两套高级服装,这并不意外,但是访日归来之后,上海对外友协却要求上交一套,再之后街上出现了身穿上交服装的友协人员。当演员在东京的舞台上打出“打倒日本帝国主义”的横幅,日本观众先是有些犹豫,随即送上热烈的掌声。这次“芭蕾外交”推动了中日两国建交,但访日归来,剧团认为演员们会受到资产阶级思想的毒害,专门安排他们到上海郊县的乡村“排毒”。在关于国内巡回演出的回忆中,印象最深的是剧团在河北保定受到军方盛情招待,“整鸡炖蘑菇”只要稍微动筷,就会换成另一份新的“整鸡炖蘑菇”,整场晚饭不管动过多少次筷,最后总是完整的“整鸡炖蘑菇”。如非亲历,独自向壁很难想出这么生动的细节。当然,任何人的回忆都会有偏差,只有更多的回忆才能校正这种偏差,而非因此拒绝回忆。
1980年春节,史钟麒与石钟琴在上海工厂演出《天鹅湖》二幕双人舞
回忆录讲述了“革命时期的芭蕾”,也讲述了“后革命时期的芭蕾舞者”,后半部分可读性未减。样板戏的演员们,在十年结束之后何去何从?作者本人有过各种尝试,主演过现代舞、电影和电视剧,已过不惑之年赴美学习“反芭蕾”的现代舞又因现实条件而放弃,在制衣厂打工然后创业开办制衣厂却被工人告上劳工局,陷入熟人圈套在中国投资失败,在华人歌舞团从事舞蹈教学……从“大春”到“洋插队”,有着并不亚于“样板戏”的情节起伏。由春风得意的演员变成冷暖自知的打拼者,作者对这种境遇没有太多埋怨,更没有因此美化过去,他明白“荆棘丛生才是人生的常态”,这点常识似乎今日许多远渡重洋者并未明白。
样板戏本身是一个畸形时代的畸形产物,但那些演员们堪称一个时代的精英。作者的记忆和书写能力时时让我惊叹,他和弟弟在上海舞蹈学校复试时的场景,具体到墙上的咖啡色柚木护板和地上的V字排列的水曲柳细条木地板,许多细节一一展开,如昨日重来。跳舞之外,作者在摄影、服装以及现代舞等方面,都有着触类旁通的能力。这让人感慨,在一个封闭时代,作者能够进入上海舞蹈学校,作为《白毛女》的演员周游于国内外,可谓时代的幸运儿。作者访日归来,他的一位朋友得知,表示如果能有机会出去看看,一年之后回来被枪毙都值得。如果那个时代稍微正常一点,这些演员所能够释放的能力将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景象。文革之后,《白毛女》的部分演员,创作了舞剧《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》,虽然演出很受欢迎,却未能持续。作者以及他的很多同学后来都做了“洋插队”,各自寻找到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,却错过了舞蹈的黄金年龄。直到1989年,作者才在美国第一次看到著名的《胡桃夹子》,他这样写道:“那可是我学习芭蕾二十九年以后的事了,仅仅用遗憾来形容,完全不足以描述心中的失落。”纽约小小的“新苗艺术中心”,聚集了原上海民族乐团、上海歌剧院、上海歌舞团、中央芭蕾舞团、中央歌舞团、上海京剧院、上海芭蕾舞团以及南京军区、北京舞校的诸多专业演员,并不让人意外。
史锺麒先生对自己的青春是有怀旧的,但这种怀旧有所节制,没有沉浸在自我中心的叙述里,对那个时代有一定的疏离意识,也没有讳言那个时代对具体个人的伤害,这相当难得。书中讲到上海交响乐团指挥陆洪恩被公审并被处以死刑时,他的太太上海舞蹈学校老师胡国美,被勒令跪在电视机前观看实况,其后不再担任钢琴伴奏老师,改为打扫学校的厕所和其他场所,16岁的儿子被送往新疆。
关于样板戏本身,可能巴金先生的提醒是必要的:“当然对’样板戏’各人有各人的看法。似乎并没有人禁止过这些戏的上演。不论是演员或者是听众,你喜欢唱几句,你有你的自由。但是我也要提高警惕,也许是我的过虑,我真害怕一九六六年的惨剧重上舞台。”(《“样板戏”》,《无题集:〈随想录〉第五集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,1986年。)“样板戏”重新上演,这本身并不可怕。如果对“样板戏”有着热烈的争论,惨剧重来的可能性就不会太大;如果“样板戏”成为无法讨论的样板,那就很不乐观了。在“样板戏”再度复苏的时代,当年亲历者的回忆多多益善。
2019年8至9月写于上海
严歌苓荐《革命时期的芭蕾》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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